长剑的年轻人离他们已有一段距离,再往外走,就是从未有人踏足过的新地域。
“别担心,艾弗雷老弟,”老队长看得出他的恐惧,“这地方我几年也来过,什么都没有,我们一直走到西面的尼福尔河岸呢。人不应该害怕动物,他们只是聪明的食物。”
这话说得轻巧,但鲁瑟完全不相信。他年轻一点的时候,曾经听一个想做流民的蠢货说过,尼福尔河是一条没有水,只有泥浆的河。那条河里面滚动的全是沼泽,没有一点声音,掉进去就没影儿。往西北一直走的话,在雾里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除非贴到脸上。能找到河岸靠的是运气,传说古代有无数的士兵掉到河里被沼泽淹死,因为他们根本看不见脚下,一脚落空就会被泥流慢慢拉进去。
艾弗雷忍住声音里的颤抖,但忍不住害怕,“我,我听说那边有鳄龙人,它们能用两条腿在水面上奔跑。在雾里无声无息的把人叼走…”
“那儿什么都没有,”队长显得有些不耐烦。他有种玉兰节在墓地守夜,听旁人讲鬼故事的感觉,“别老是自己吓唬自己好不好,年轻人。就算是有鳄龙我们三个人也足够干掉了,那东西最怕的就是人类。别听你们同期的士兵胡说八道,鳄龙就是鳄龙,一群用两只脚跑,长得丑一点儿的动物而已。等你经常出城就知道,那东西是最弱小的动物,厉害的都藏在深山里呢。”
“队…队长,鲁瑟不见了。”艾弗雷压根没听进去,直吓得双腿打颤,左顾右盼,但身边人影却只有安德烈队长一人。他开始流冷汗,声音隐隐带着哭腔,“他…他是不是…”
安德烈摇摇头,懒得回答,继续往前走。艾弗雷原地愣住,而浓雾之中,一双大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啊!”
“啊啊啊啊!——”
鲁瑟狰狞地拌出一副鬼脸,按着艾弗雷的肩膀使劲儿摇晃,这名受惊吓的年轻士兵下意识地抡起了斧子,斧面重重拍在鲁瑟的肩膀上。
“哎呦!”鲁瑟一踉跄,差点摔倒,他恼怒地咆哮,“狗杂种,你他妈的想杀了我啊?”
“你,你吓死我了!”艾弗雷已经哭了出来,只是他自己没察觉。鲁瑟踢了艾弗雷几脚,艾弗雷则恨恨地咒骂他。走在前面的安德烈没有理他们,而是蹲下身来仔细看着地面。
“你早晚会死在狼熊的屁股底下,”他哭的满脸鼻涕,用手指着鲁瑟,“让它拍你的肩膀,然后坐到你的身上!杂种!”
“那我还得谢谢它呢,”鲁瑟讪讪地说,“幸好没死在你的屁股下面,我看你每次擦屁股都只擦一下哦!”
雾里没有风,只是偶尔有点发闷的感觉。他们再走一会儿的时候,一切还是老样子,艾弗雷走在后面隔着十几步以外能看清前面的轮廓,但鼻子里的土腥味儿却越来越重。他们刚开始是沿着森林一直往前走的,到了这会儿,连大石头都没有了,只有脚下松软的泥土和前面无法视透的迷雾。
雾渐渐淡了,安德烈这会儿的确有点想回头,但他作为一队之长,要是隆德里安跟上来了也罢,偏偏鲁瑟这个大嘴巴没抢着留下。侦查向来都讲究个迷雾前后,倘若此时回头,不用想鲁瑟那张嘴回去会如何诋毁自己。今天已是他任职队长的最后一天,他得给兄弟们留下个一直以来都坚守岗位的印象。但他想错了,鲁瑟心里早已打定了主意。
地面比刚才变得更泞,并且容易打滑,泥汤子里的石块差点绊了鲁瑟一跤。他强忍着走了一路,没有发出一句怨言,所以无论这次探路往前走多远,只要一回城,他就要在营队里大肆宣扬一番安德烈队长是如何怯弱,自己是多么地英勇。
他知道,安德烈队长明天就要滚蛋了,以后会住在大领主的营塔,不可能会管得到自己。所以队长空缺出来的位置,无论如何都要竞争一手,哪怕自己还差一个级别才够尉官的资格。没有得到尉官职位的人也能当上队长,往昔就有先例。
“马上大雾就没了,”安德烈回头安抚艾弗雷,“你看,过了这片雾,我们就回头。今天走得够远的了,你表现地很英勇。要是磨蹭到晚上还没回去,恐怕有性命之忧。”
鲁瑟还在盘算着自己的“计划”,所以牢牢记住了安德烈的这几句话,尤其是最后几个字。
这时,地上几处森白的物事吸引了安德烈的注意力。那东西显然不是石头,而是新鲜的骨头。地上的红色油花洒在泥水里,伴随着残落在旁的一点儿鲜肉。这股腥味儿竟然是来自于此,他早就怀疑不是土的味道。血,这是血,他们全都大意了。
天色渐晚,原本的骄阳已在雾色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灰。艾弗雷走在后面,似乎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地,刚要开口,却发现有人抱住了他的腰。
“地上有血…”
艾弗雷只觉得自己被一根黏糊糊的手抱住了腰,那显然不是鲁瑟。那个爱逃跑的家伙是个很干净的人,而队长就蹲在自己面前说话…当然也不可能是隆德里安。他没来得及尖叫,然后头撞在了什么东西上。血液凝在眼睛里,直到什么都看不清楚,意识消失。
鲁瑟看得清楚那是条尾巴,因为他就站在旁边。他看见艾弗雷的脑袋被那东西的牙齿咬住,一排细而尖的牙齿。这会儿手里本是握着斧子的,直到那根蟒蛇似的尾巴卷起了那蠢孩子,他的武器因惊吓而摔落在地上。
“艾弗雷!”安德烈咆哮一声,长剑拖地,猛冲过去劈出。
它的体型并不巨大,但很宽,轮廓看着大概与猿人相同,上肢健壮,皮肤长满青绿色的恶心鳞片。脑袋就像一只死鱼,嘴巴一直裂到脖子上,眼睛发黄,瞳孔像个扁长的虫子。那条尾巴十分灵活,死死捆着可怜的艾弗雷,直到他的脑袋“咯嘣”一声被吞进肚子,它像喝果汁一样把他的身子往嘴巴里空了空。
鲁瑟坐到地上,别无选择的观看安德烈持剑劈砍着。第一剑落空,第二剑队长跳进一步,紧接着横扫出一道半圆儿,空气里听得见那柄长剑发出“嗡”的呼啸声,正轮中那东西的肚子。只裂开一个小口,下面喷溅出一点儿绿色的液体。它后退惨叫,像只畸形的大蜥蜴一样,双脚站立,用三趾的爪子捂住伤口。安德烈惊惶,但没有发愣,继续补上一剑,正刺在怪物的肩头,刺地极深。
以往的经验告诉自己,他没救了,鲁瑟没等安德烈费劲全力拔出剑,他转身飞快的逃跑。迷雾属于洪神,大地女神不能拯救他,只有他的两条腿能。他似乎听见了身后传来惨叫,双脚平衡不稳,摔倒在泥泞的地上。起身后继续跑,那东西肯定在追他,只要一停步就会掏到自己的心脏。
“隆德里安!隆德里安!你在哪!救我啊,快救救我!”他边跑边哀嚎,完全没想到雾里根本不会有东西看见他,除非是血味和声音。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如此盲目地奔跑过。遭遇了这样的恐怖,他做出了选择,但无法冷静思考。以往狩猎时,他跑到一半儿势必得回头,一旦被追上,他就要用剩余的体力去搏斗,如果没被追上,他也不会用全部的力气去逃跑。动物与人一样消耗体力,与人一样会流血,但那怪物,怎么看都不像是只“动物”。风声在耳边响转,他像一只猎豹,血管里的血液在上涌,胸口闷得像要窒息。地上的石子硌得脚心痛,但他仿佛毫无知觉,依旧死命狂奔着。
迷雾由浓转淡,他听得见身后“嘶啦”、“嘶啦”的喉头响声,方知那怪物紧追不舍,鲁瑟几乎绝望。他脚下的速度加快,直到一个打滑,脸贴着地重重摔滑而出。几块石头孤零零的横在土里,不凑巧的划破他太阳穴旁的肌肤。世界天晕地旋,眼珠不停地向上翻动。恍惚中,他看到一个身影持剑扑了上去,与那张滑稽而惊怖的大下巴怪物交战。他想爬起身来继续跑,但双腿已经不听使唤,连左肩也因为刚才那一斧加之摔覆而整条手臂失去知觉,只能向前用一只手吃力地爬拱。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鲁瑟的眼前一片模糊,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了这是何处。只是口中喃喃地往前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