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是一座螺旋上升的高塔,阶梯层层往上,盯着它们,人会不由自主地攀爬。
但深蕴攀爬之道真谛的秦始皇帝,却在一扇门前停步了,再难向前。
他认得这扇门,还有院子里那株梨树,这是秦始皇从小长大的地方。
邯郸城,赵姬的母家,作为邯郸大户之女,这道厚实的黑漆大门能保护被遗弃在邯郸的母子,不被长平、邯郸两战后,愤怒的赵人撕成碎片……
每当那些赵人轻侠来造次,来羞辱,来锤门时,母亲就会紧紧抱着她的政儿,躲在里屋瑟瑟发抖。
政儿的脸贴着母亲丰腴的身体,能闻见淡淡的芝兰味,他眼中并无畏惧,听着那些羞辱母亲,羞辱秦国的话语,却充满愤怒,捏着拳头,发誓要让邯郸,让赵国付出代价!
他做到了,三十年后,秦王政让邯郸城的仇人们尸横遍野,王族、轻侠、兵卒、甚至是老人与妇孺,街头巷尾那一滩滩正在凝结的血,像极了盛夏的繁花。
但当他兴致勃勃地将这些事告诉母亲时,母亲却只恨恨地扇了他一巴掌。
“你个天杀的!”
捂着脸,他步步后退,一直退到高塔的边缘,一眨眼,手上,多了两个布囊,分量不轻,仍在挣扎……
他当然知道,母亲为何恨自己。
“放过他们……”
母亲态度变了,向她的儿子下跪,脸上是泪,声音满是哀求。
“他们也是你的兄弟……”
她看向那两个孽种的眼神,好像当年看向小小政儿,舐犊情深。
或许就是这一点,触发了他心中深埋的嫉妒。
“我没有兄弟。”
他冷着脸,手松了,两个布囊被抛下高塔,伴随着母亲尖锐的哀嚎,摔得血肉模糊!
“不!”
母亲发生了变化,美丽的秀发变成枯萎银丝,丰腴婀娜的身躯渐渐佝偻,就连容颜,也丑陋不堪!
那熟悉的芝兰味,也化作腐朽的尸臭。
“王族的血是冷的,做过的事,不可渎!”
更不会原谅!或祈求原谅!
不再管那疯女人,秦始皇帝坚定了目光,继续向高处走去。
阶梯一直往上延伸、延伸,迈过了人生最大的坎后,之后秦始皇仍路过了无数扇门,但仅能使其驻足,却不能让他久留。
他看到,仲父在与初登王位的自己说道:
“陛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不。”
年轻的秦王抬起头,目光锐利:“天下乃朕一人之天下!”
他笑着摇摇头,从那双自缢吊死后,依然摇晃的双脚边抽身。
“陛下,上下一日百战,权……权力,决不可与人分享!王者之道,只在三个字,法、术、势!”
下一扇门,口吃的韩非在为自己讲解人主之道,中年的秦王政不断颔首,与之对谈到天明,几度虚席下问……
但当他吸收完韩非的学问后,发现其目的,仍然是存韩后,便翻脸不认人。
“韩先生,你给朕献上了一把利剑,剑刃名法,剑格为术,剑柄为势,但现在,这把剑究竟锐利与否,朕想请韩先生为朕试之!”
韩非惨然一笑,饮剑自尽,鲜血流满了地面……
踩着他的血,秦始皇帝,终于快接近这高塔之顶了。
但在路过最后一扇敞开的门时,一阵婴孩的啼哭,却使皇帝再度停下了步伐……
外面是大雪纷飞,粉扑扑的婴儿被颔下尚未蓄起浓须的父亲抱在怀中,笑吟吟地为他取了名:
“扶苏,你就叫扶苏!”
孩子飞速长大,却如此柔懦寡断,令人头疼,甚至在将玉璧摔得粉碎后,不顾一切地逃跑,躲在蒿草中,害怕地抽泣。
秦始皇帝怜惜又嫌弃地看着他,踌躇许久,想要去伸手拉住,这孩子却又一溜烟,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他追赶,他寻找,不知不觉,他已走到了最高处,阶梯,已至尽头。
拔剑四顾,却什么都没看到,四周,一个人,都没有,整个大地白茫茫,真干净……
这一路走来,所有人都离开了他,似乎只有背叛与秦始皇帝步步相随……
那些此生深深影响了秦始皇帝的幽魂,又萦绕在他耳边,闲言碎语。
“到头来,政儿,你依旧是眇眇之身,真是可怜……”母亲的芝兰味飘过。
“一人之天下?独夫,必为天下人所叛!”舌头伸得老长的吕不韦如此讥讽。
“失去了我,陛下这世上,恐怕再没有懂你的人了吧?”韩非捂着流血的脖子,步步走来,却不结巴了。
秦始皇不为所动,只静静地站在这天地顶端,迟迟不迈出下一步。
“不。”
一个厚实的声音,打断了韩非的话。
“我理解陛下,懂得陛下。”
他单膝跪在秦始皇后方很远处,面容漆黑,看不清样貌,但声音,却依然那么洪亮,更大着胆子,问了秦始皇一个大不敬的问题。
“陛下,顶峰之上,有什么?”
“这是你该问的么?”
纵然轻蔑,但秦始皇还是摊开手道:
“你看到了。”
“顶峰之上,一无所有……”
这一刻,秦始皇的衣裳袍服,皇帝冠冕皆去,赤条条来,赤条条走。
他迈出了步伐,踏上了云端,但在即便走过那道桥,通往黄泉时,却再度停了下来,因为身后那人又问了:
“当真?”
秦始皇低下头,看到了他打造的人间帝国,打下的恢弘疆土,奠基的坚固制度。
它、它、还有它,都将传承万世!
回过头,秦始皇帝看向朝自己作揖送别的那人,嘴角露出骄傲而固执的笑:
“顶峰之上,有一切!”
……
伴随太阳落山,带着对人间的不舍和帝国未来的担忧,弥留许久的秦始皇,终于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三十七年二月初七,秦始皇帝崩于衡山郡西陵县!”
……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