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化作石上的只言片语。
作为亲历者,扶苏心情很是复杂,但接下来谒者念出的词句,却又让他精神一振!
“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
除了奉命拟定石刻的李斯洞若观火外,事先并不知道刻石内容的群臣都心里一惊。
秦政最为百姓苦之的,便是繁重的徭役,但如今,皇帝却公然宣布:黎庶无繇?
此言,颇有停止征战,与民休息之意啊!
“或许,有所改变的不止是扶苏,还有皇帝……”
黑夫看向秦始皇,皇帝依旧高高在上,让人摸不透,这究竟是场面话,还是当真要这样实行。
又或者是,在秦始皇目光所及之内,能打的地方,已经全部打完了,皇帝的征服欲,已经满足?
“等等,好像没完……”
黑夫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暗道不妙。
“差点把乌氏兄弟给忘了。”
多年前,黑夫曾在乌氏兄弟面前大谈西方的花花世界,想要诱使他们一路向西。可现在,却只希望乌氏派去西边的商队走慢点,别太早发现葱岭以西的广袤世界,和星罗棋布的诸多文明,生怕它们会再度引发秦始皇的欲念。
黑夫心态当真变了,他现在只希望,千古一帝那欲壑难填的心火,那无穷无尽的征服之欲,在找到新的柴火前,就自己烧尽熄灭,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
而另一边,扶苏心中却万分激动,这一刻,秦始皇帝在他眼中,再度如少时一样,光芒万丈!
“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若真能如此,天下才能真正的安定啊……”
不管秦始皇心中作何想,群臣再度夸赞起皇帝之功来,他们恭维道:
“匈奴月氏惧陛下之威而远遁,慕南遂无王庭,大夏之北,长城内外,牛羊遍野,边民再无劫掠之虞,塞北骏良駃騠,实于上林外厩。”
“秦骑已涉流沙而略西域,昆仑天山之间,数十胡人小邦皆愿奉秦为主,异域瓜果,昆山之玉,皆流入中原,饰于朝廷之上。”
“水陆大军共伐沧海谋逆,楼船东渡,朝鲜入贡,今海东已定,东海犹如陛下院中之池,貂尾狸皮,垂于士女之冠。”
“南方百越亦将平定,西瓯君授首,想必过不了多久,秦旗便能插到北向户去,开疆万里,犀象珍珠之器,将多如瓦砾!“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人迹所至,无不臣者。三皇五帝,三代之治,加到一起,也没有今日大秦之盛啊!”
群臣皆拜,大声道:“古往今来,皆不及大秦之盛!”
歌功颂德声回荡在碣石山,所有声音都在告诉秦始皇,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伟大统治者,而秦的统治,在此刻也臻于极盛!
士卒苦于征战,百姓累于徭役,十数年间,流逝的生命和气力,这极盛下暗藏的诸多隐患,蠢蠢欲动的六国复辟势力,这一切污点,仿佛都被花团锦簇的赫赫武功给掩盖住了!
这一次,连最喜欢进谏,给秦始皇泼冷水的两个人,茅焦和扶苏,都默然了。
既然皇帝不喜欢深思高举,自令放为,那他们只能也学着,淈其泥而扬其波,与世同污了……
因为他们知道,这时候的皇帝,已经被自己创建的伟业蒙住了眼睛,听不得半句反对意见。
只希望将四面八方能打的地方都打完后,他真的能如石刻所言:
“黎庶无繇!”
现在,只差自南方的好消息了,屠睢半年前斩杀西瓯君,禀报秦始皇说他已经控制了西瓯,准备花上三个月时间,彻底平定,然后就与南越秦军合流,进攻更南方的骆越,一直进军到北向户为止……
按照左右丞相拟好的剧本,这时候,就该有南方的使者抵达,大声宣布捷报!
众人心知肚明,都在翘首以盼。
但一直到碣石门刻的典礼结束,来自南方的使者,却迟迟未到,只是在群臣歌功颂德时,有人匆匆入内,悄无声息地,将一封信交到了丞相李斯手上。
李斯以宽大的袖子遮挡众人视线,抽空看了一眼,眼皮跳了跳,但亦不露声色,只是在无人注意时,擦了擦额头的汗,老头那颗波澜不惊的心,开始猛跳。
等仪式接近尾声,秦始皇等得不耐烦时,李斯才走了过去,在皇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站在黑夫的位置,只能看到,皇帝嘴角的笑没了,李斯每说一句,秦始皇就点一下头,最后,眼中尽是失望之色。
李斯说完后,皇帝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只是面无表情地多喝了杯口酒,便让礼官解散了群臣,让赵高备驾离去。
今日之宴,到此为止!
群臣面面相觑,这和他们想象的剧本不一样啊,隐约感觉到事情不对,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只是到了晚些时候,随秦始皇而去的丞相李斯出来了,点了几位大臣的名。
”御史大夫、郎中令、典客、少府,还有……”
李斯看向黑夫,笑道:“还有胶东郡守,陛下有召!”
“我?”
作为诸卿之中唯一的郡守,黑夫有些“受宠若惊”,看了看御史大夫茅焦,茅焦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几位朝野大员立刻到了碣石宫的一间厅堂,进去后,发现里面几乎没有侍者,平日几乎和秦始皇形影不离的赵高、胡亥却不见踪影。
而长公子扶苏,也不在传唤之内。
“臣等拜见陛下!”
黑夫只觉得,准没好事。
秦始皇坐在案后,手撑着头,他连免礼都懒得说,黑夫看得出来,皇帝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愤怒。
见人来齐了,皇帝冷笑道:“李丞相,这种好消息,还是由你来告诉众卿吧!”
“诺……”
李斯艰难地应了下来,轻咳一声,将事情告诉大家。
“刚接到南方急报,将军屠睢在途径西瓯,南攻骆越时,中了越人伏击,挨了毒箭,还没回到桂林,便毒发身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