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洁却还不肯放弃,她头发散乱,脸上又是泪痕又是尘土,妆容早就花得一塌糊涂,发疯似的大喊:“我们还有证据!我现在就把证据拿给他看!”
说着就拉起老太太的手,直冲贵宾房去。
老太太满脸不爽,怒喝袁佳洁:“你干嘛啊?拉我干什么?”
袁佳洁脚步不停,边走边说:“我要让省里领导看看,你儿子到底是什么人!”
说话间,两人已然走到了房门半掩的包厢前。
守在门外的两个旗袍小姐,根本拦不住发疯的袁佳洁,也不敢拦她。
袁佳洁拉着老太太推门而出,屋内的欢声笑语,顷刻间又停了下来。
正勾搭着老林的肩膀,大声标榜咱俩是兄弟,东瓯电视台不替你说话还能替谁说话的梁树友,怔怔看着披头散发的袁佳洁——同在一个系统,他们两个,也算是有过好几面之缘。
“怎么了?”梁树友傻傻问袁佳洁,“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袁佳洁身后,一大群记者冒着中毒气的生命危险冲过来,挤在包厢门外。人群中有人喊道:“这位同志说,还有证据要交给省里的领导!”
冯骁微微皱眉。
包厢里没人说话,只剩下电视机里,赵晶还在念稿。
袁佳洁期期艾艾看着冯骁。
冯骁和罗东岳、沈望江对视一眼,又看看王市长、罗万洲和老林,犹豫片刻,才开口道:“什么证据?”
袁佳洁这才拉着老太太,走进了包厢。
老太太看到这么多领导有点蒙,走进房间后,才发现原来老林就一直在她的视线之内,这才认出来,笑着喊了一声:“阿荣,我刚才站在门口,怎么都看不到你?”
老林无言以为。
屋子里另一个角落,又有个人站起来,喊老太太:“妈,你怎么来了?”
“诶!阿华,你也在啊?”老太太眉开眼笑,惊喜不已,“你现在官儿跟阿荣一样大了啊?”
“别乱说!”林国华不高兴地略带责怪的语气回答,然后意识到不对,立马又换了脸,露出笑容道,“就是今天凑巧,过来一起吃饭,你吃了没?来来来,来我这里坐,菜还挺多……”
老太太却还要虚伪地客套一把:“没事,没事,你尽管吃,你们跟领导吃饭,我看看就行了。”
“叫你坐你就坐嘛,还差你这两口啊?”林国华走上前,一边拉着老太太往他自己的座位上走,一边冲着老林和老林身旁个几个大领导,点头哈腰地谄媚地笑了笑。
冯骁默默地等老太太和林国华扯完家常,这时尚主任,也慢吞吞地拨开人群,走了进来。
原本袁佳洁一个人身上的味道,屋子里的众人尚能接受,可尚主任一来,直接就成灾害现场了。可终归领导就是领导,忍耐力不是一般的强。
满屋子的人尽管难受,可就是憋着不说话,连领导家的小孩子们,也都只是捂住嘴巴和鼻子,只有年纪最小的妞妞,小声嘀咕了一下:“臭臭……”
而睡在郑爱芬怀里的林淼,则是半睡半醒地难受地翻了个身,把脸朝向了她的肚子。
“冯局,我这里有盒磁带,是林国荣的妈妈亲口说的话,我希望你能允许我,当面让他们母子两个人对质。”袁佳洁从包里拿出磁带,伸手递给冯骁。
那只手从满桌子菜肴上方经过时,注定这顿饭,就只能吃到这里为止……
冯骁眉头紧锁地接过磁带。
满屋子所有人,全都露出凝重的神色,看着冯骁和袁佳洁。连林国华,都没眨一下眼皮。老太太完全搞不清这里到底是在干嘛,悄默声问道:“阿华,你们今天在这里干嘛啊?”
林国华摇摇头,不声不响。
罗万洲对这个情况略有点拿不准,隔着冯骁,小声问老林:“国荣,你妈说什么了?”
老林微微皱眉,远远看老太太一眼,比罗万洲都疑惑,道:“不知道。”
“小姑娘,拿台录音机过来吗?店里有吗?”冯骁突然开口。
房外马上走进来一个漂亮的旗袍小姐,忍着臭味,毕恭毕敬道:“有,您要几台?”
冯骁道:“一台就够了。”
“好,领导稍等五分钟,我马上去拿。”旗袍小姐匆匆离去。
冯骁掏出烟来,默默点燃一根。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而房间外,职业敏感的记者们,则纷纷掏出了装备。
寂静的气氛下,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电视机里,赵晶的稿子,也终于念道了最后:“……感谢各位观众今天的收看,我们明天……不好意思,本台又临时收到一条喜报,再耽误各位几分钟时间。”
屏幕中的赵晶,拿着稿子,脸色一喜:“据我市记者刚刚从京城收到的消息,毕业于我市百里坊小学,现就读于东瓯市外国语初中的学生林淼,在今年6月份参加的全国中小学作文竞赛中,获得小学组特等奖。这是全国中小学作文竞赛举办5年以来,第一次颁出特等奖,也是我市教育历史上,第一次有中小学生在全国级别的作文比赛中,获得这样的佳绩。据悉,林淼同学的获奖作文题目分别为《何陋之有》和《恭候各位》,这两篇获奖作文,接下来将被刊登在即将出版的,《1995年全国中小学生作文选》中……”
袁佳洁已经愣住了。
房内房外,所有人全都默默地注视着她。
本在点烟的尚主任,默默用手指,拧灭了刚刚燃起的烟头。
但那轻微的疼痛,并不足以让压制住他内心的痛苦。
电视机里,赵晶读完临时稿件,又继续收拾台子,一边道:“感谢各位观众朋友,我们明天……啊,不好意思,今天好像喜事有点多。本台又收到一条临时消息,又是一条喜讯。本台驻新加坡记者发回报道,我市外国语初中学生林淼,于今年8月携硬笔书法作品《将进酒》,参加首届新加坡国际华人书法展览赛,获大赛幼儿组金奖。据悉该赛事由世界华人书法协会主办,是全球华人书法最高级别比赛。获奖作品将在新加坡国立博物馆展览三天,具体详情,请见明日《东瓯日报》特评——‘东瓯之光,文化父子兵’。让我们再次祝贺林淼同学,取得佳绩,为东瓯市在国际上争光。”
原本就安静的房间,这下更安静了。
所有人看看袁佳洁,看看老林,再看看沉睡在郑爱芬怀里的林淼。
郑爱芬抱着林淼,人都在哆嗦。
她这下抱的不是人啊,是真·国宝啊……
丁少仪突然忍不住笑得浑身发抖,已然完全没把袁佳洁当回事,转头问梁树友:“老梁,你们台里还有驻新加坡的记者啊?”
梁树友笑道:“吹个牛逼嘛,老百姓又不知道。”
这话一出,满屋子笑成一片。
老太太疑惑地看着一会儿不说话,一会儿又大笑的领导们,觉得这群人简直是脑子有病。
胡剑慧走到窗户边,把窗户一扇一扇地全部打开。
十几楼高的大风吹进来,吹散满屋子熏天的臭气,也把林淼吹醒了过来。
林淼挣扎着想起坐起来,却发现郑爱芬看他的眼神——好慈爱?
他迷迷糊糊,打个呵欠,然后发现袁佳洁跟乞丐一样站在包厢里,还当自己是在做梦,嘀咕了一句再喝酒我就是煞笔,又躺了回去。
袁佳洁如芒在背地站在房间中,已经不是一点两点地想死了。
她不停地望向窗户,又不停地说服自己,还有机会,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冯骁深深地抽了口烟,转头对罗万洲道:“小家伙的师父,确实是个高人呐。今天就算真查出什么,就凭这两条喜报,以后也能打个五五开。”
罗万洲笑了笑:“还是孩子自己争气,本身就有这个水平。”
冯骁点点头,又望向袁佳洁,沉声问道:“记者同志,你看都这样了,你还要继续出示证据吗?”
袁佳洁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瞪眼,眼里发着恨道:“要!一定要!林国荣就是个假货,东瓯市就是个造假制假的破地方!我马上就证明给你们所有人看!”
满屋子的领导齐齐皱眉。这时候,跑去拿录音机的旗袍小姐,终于匆匆赶回。旗袍小姐把换好电池的录音机往酒桌上一放,见屋里气氛诡异,赶紧退了出去。
袁佳洁盯着冯骁,仿佛冯骁才是她的仇人一般,打开录音机,将磁带放了进去。
然后轻轻按下开关。
旋即,一个说东瓯市方言的低沉女声,在房间里响起。
“阿荣不孝顺啊,那么多房子也不给我住,我小儿子孝顺,可想帮我也没那本事啊……”
“什么神童不神童的,都是外面瞎说的,我自己的孙子我还不知道吗?阿荣他儿子,前两年连字都还不认识,拉完屎都不会自己擦屁股,都要我帮他擦呢……”
屋内外的人神色微变。
不是怀疑,只是疑惑。
老林、林国华、老太太三人对视,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