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吱一声,只有低着头,红着脸,跟着大伙儿一起拍巴掌。
但到这儿,即使掌声雷动也还没结束呢。因为别忘了,“张大勺”做的是什么?
那是菜!是入口吃的东西!
悦目感只是追求其次,关键还得经得住舌头的检验!
而大伙儿紧跟着一分尝,这才知道什么叫让人拍案叫绝的美味佳肴。
那汤汁儿和油炸的火候都太棒了。
以至于一条普通的鲤鱼居然做出了“松鹤楼”名菜“松鼠鳜鱼”的口感。
谁都知道鲤鱼刺儿多,可正因为鱼丝儿切得细,已经全炸酥了,根本不用挑刺儿了。
那还不过瘾,不好吃吗?
于是哄抢一空啊,现场全是吧唧嘴、品滋味的声音。
饶是洪衍武是吃喝不拉空的主儿,可他也就来得及抢出来一块儿来,和陈力泉分着尝了尝。
至于他们的亲身感受怎么样?
反正就这条鱼真给他们,别看他们已经肚儿歪了,那也同样能吃得下去。
当然,既然有了这么一出,那今儿这顿饭也就不用掏钱了。
常静师傅直接签单,把这顿饭划在了“技术研究费”里了。
等于一个大子儿没掏,白吃一顿啊。真是一道菜顶五道。
而且最后还是常静师傅亲自礼送“张大勺”他们出门,那叫一个有面子。
可让洪衍武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当他们走到大门外,在台阶下临别时,常静师傅居然有点窘迫地跟“张大勺”道起歉来。
这让洪衍武终于明白了吃饭时“张大勺”古怪的表情所为何来。
“张师傅,今天抱歉了,让您当了一回恶人。可我没办法,只能借助您……”
“嗨,你还跟我客气什么。其实您什么也不用说,我心里都明白。”
“您明白?”
面对常静师傅的愕然表情,“张大勺”神色郑重的叹了口气。
“明摆着的,‘康乐’撑着这个局面难啊。一下子给抬得这么高,可原先的招牌菜都是靠精工细作和别出心裁取悦顾客的巧思菜。靠这些撑起个馆子还可以,但要干成酒楼就有所不足了。没有真正耍硬功夫的镇店名菜,绝对不行。”
“再加上这些新扩充来的人手良莠不齐,一来就面对宾客盈门的情况,容易自大,使得厨行坏习气盛行。那手艺一天不如一天,也就难以避免了。我大概看了看,你们餐馆桌面上的菜色,比起以前可以说是大倒退。这就是烈火烹油,徒有虚名。你还能不急么?”
“还有,当年的办‘康乐’的八个人里,如今就剩你一人还在这儿了。别人看你现在成了大酒楼的技术经理,风光得很。可咱们多少年了,我肯定,你还是愿意待在厨房里耍手艺。”
“为什么?因为你是个干实事的人,对‘康乐’有真感情。绝不会乐意看着‘康乐’一天天烂下去,自己却袖手旁观,干这个徒有虚表,名义上的领导。可为什么你要干呢?这一尝你的菜我就全明白了。你的身体……哎,真是可惜啊,从此最正宗的‘桃花泛’和‘翡翠羹’恐怕也就成绝响了。”
“但我却得知足,毕竟已经解了十几年的馋了,而且最后还能再吃到一回。这就是福气,是您给我的口福。那么无以为报,在您为难的时候,我自然也得帮您找找场子,给这帮后辈儿们定定魂儿,让他们知道天多高,地多厚。我说的没错吧。老姐姐……”
一番话下来,常静师傅反倒没了话。但看那样子着实是心生几分黯然。
老半天,她才又重新开口,也果然印证了“张大勺”恰才的推论。
“您真是个明白人,什么都瞒不过您。确确实实跟您说的一样。我别的不愁,就是现在的年轻人啊,对待手艺是特别的不当回事,求着学都不学,就图个急功近利、华而不实。可就这样,你还不能说,说多了,该说你事儿多,食古不化。”
“像头几天,这帮年轻人闹着要改‘康乐’的名子,非说餐馆气派小,要改酒楼。我不同意,说咱没到那个水平,就不能吹那个牛。为这个还闹得挺不愉快呢。没想到事情后来捅上去,上级领导反倒支持他们,我好说歹说,最后饮食公司才勉强同意不改酒楼。但妥协的办法,还是得把餐馆改餐厅,就好像觉着‘厅’比‘馆’洋气,改了就能怎么样似的。”
“我呀,要是自己总结,吃亏就吃亏在是个女人上了。要不也不会这么早,就眼花手软,上不了灶台了。也不会让人瞧不起,在厨房压不住人,没有威信。可见这一行啊,终归还是男人的天下。”
“徒弟?还真让您说着了,徒弟也是指望不上。您说我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嗨,不说了,没人爱受这份罪呀!”
一阵风吹来,吹动常静师傅鬓间零乱的白发。
几乎同时,秋日晴朗的天空下,又有几片发黄的银杏叶从树梢飘下。
台阶下,则是两位厨行老师傅唏嘘不已的晚景。
这情景也感动了洪衍武和陈力泉。
他们似乎同样体会到一种难言的惆怅与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