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很烈,甘延寿站在沙土里,一手牵着自己的马,另一手解腰带。
谁让这该死的黑戈壁,连一根拴马的桩子都没?众人歇息时要么将矛杆往地里使劲一插,要么就像他一样,在马儿那对睫毛贼长的大眼睛注视下小解。
八月中旬,在冥泽养足精神后,他们随着西安侯离开了汉塞,折向西北方,只一天功夫,塞内那一片片葱茏的农田不见了踪影,胡杨也越来越少,出塞第三天,凉州募骑们一头撞入了雄浑浩瀚的黑戈壁。
这是真正的“黑戈壁”,不管是平滩,还是起伏的山峦,都是同一个颜色:黑。整个戈壁好似刷上了一层黑漆,而抬起头,隐约可见东北方的巨大山脉昂扬起伏,形似奔腾万里,昂首长嘶烈马的红鬃。
如果说祁连山像一位冰清玉洁女子,那被西安侯在典属国地图上叫做“马鬃山”的北山就是一个粗旷豪放的塞北汉子。
但这壮阔之景,倒是很符合少年郎对异域的想象,弄得甘延寿尿完还看了好一会,直到同队的队史,那个同他掰腕子耍赖还输了的罗延寿喊他。
“甘队率,你怎么这么慢,莫非是尿不出来?”
甘延寿连忙归队,清点人数,他们要在两天之内穿过黑戈壁,抵达马鬃山南麓,歇息时间往往很短暂。
但对甘延寿而言,这点辛苦不算什么,在他看来,前方是梦想和功名,就像西安侯那样,少年锦带佩吴钩,万里觅封侯!
不过罗延寿这胡子拉碴的兵油子总喜欢打击小年轻甘延年的积极性,他一边用滚烫的沙子搓脚边道:“不止有你想的那些,不打仗时还有脚气病,马虱子,饥渴和腹泻。打起仗来,当场死了算幸运,受伤的人则有坏疽和伤残,你见过白蛆在袍泽伤口里蠕动的场面么?我可见得多了。”
十个,一百个,一千个,甚至一万个痛苦哀嚎加起来的声音,十几年过去了,仍然每夜都在老兵耳畔回荡。
说归说,行军途中如何才能让自己舒服点,最好还是听罗延寿的。
黑戈壁鲜少有木头,募骑自己携带干牛粪取火,挤在篝火边,众人除了数天上那些无比清晰的星星,就是听罗延寿这等数次被征募的老卒说打仗的事。
罗延寿自称参加过征和年间对匈奴的战争,幸好没跟李广利,跟的是重合侯马通。
“那时候,我与甘队率一般大,还斩了两个胡虏的头,被升为屯长。”
“那怎么……”
罗延寿知道甘延寿想说什么:“为何十多年过去了,我却连队史都混不上?”
他无奈地说道:“当时年轻不懂事,得了赏钱便傲啊,在郡城里出入女闾,天天喝酒吃肉玩六博,一沉浸进酒色里,不但身子垮了,什么前程功名,全忘脑后了。”
蹉跎十余年,他既不会五经也没经商做买卖的天分,原本打算买田的赏钱则花完了,眼看没什么出路,罗延寿参加这场战争,已不为什么功名,只为了钱。
他们队里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少,有的人是为了攒老婆本,有人则有了妻儿,不忍她们过苦日子,想要再来拼一把。
反倒像甘延寿这样念着为父复仇,又心怀封侯之志的人鲜少,因为太不切实际了,什么你说西安侯?这世上有几个西安侯?
“汝父是死在匈奴腹地,想必他杀的匈奴人也不少,怎不见他们的后人来找你寻仇?”
罗延寿似是经历多了,看什么都玩世不恭,觉得甘延寿的复仇之论简直是可笑,不过是为自己砍匈奴首级换富贵找的借口,气得甘延寿痛骂了他一通,又扬言等到了与温偶駼王对决时。
“我便是斩其首级的勇士!”
入睡时,暮色苍茫中,远方丘陵时远时近,怪石突兀,就象传说中的中了魔咒死去的城市。
大军抵达马鬃山脚下,黑戈壁上多了些青色的山岗,路经的小小湖沼又布满野兽的足迹,野羚羊和北山羊在此生活,被大军惊得到处乱跑。
很可惜,甘延寿期盼中的大战并未发生,四五千骑出塞动静太大,后面还不知有多少,温偶駼王就像那些惊慌失措的野兽般,察觉后立刻带着部众,赶着牛羊往北转移走了。
“这温偶駼王真是个懦夫,右贤王没有令他死守北山么?”
甘延寿看着山脚下空空如野的营地,有些郁闷,罗延寿却笑话他说:“与匈奴打仗就像狩猎,胡虏聪明得很,一点风吹草动就溜了。出十次兵,能逮住一次便算运气好,这些匈奴小王又不像汉家官吏,守土有责,利则进不利则退,见到吾等人多当然要走,难道还等在原地让你来砍首级?”
事情还没完,因为犁污王子不敢去汉塞,先前遣使去告知汉军犁污王所在,并希望能在马鬃山下约降,在汉军抵达不久后,远方也出现了一阵烟尘,有千余骑之众。
天水曲曲长张要离让本曲不得松懈,继续厉兵秣马,保持临战状态,甚至唤来各屯长、队率,对他们说了一件事:
“西安侯说了,那犁污王子,很可能是诈降!”
……
皋牙胥真不是诈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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