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这一番话,朱微听得如痴如醉,喃喃念叨:“世上万相,也不过虚妄?”回想生平得失,忽然悲苦难抑,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冲大师动了一下,慢慢爬起身来,脸上泪痕未干,神情空寂,竖掌于胸,念偈道:“营营碌碌三十秋,是非恩怨自此休,梦中折花花不得,山自无语水自流!”
渊头陀略一沉默,摇头道:“你还在得失有无之间,方才登堂,远未入奥。”
冲大师面露沮丧,忽听渊头陀又说:“大机大用,本从百死中得来。当年你读破万卷佛经,却无向道之心,而今有意修持,也算进了一步。”
冲大师低头作礼:“还请和尚扶持!”
渊头陀苦笑道:“当年我立下宏愿,你若不能证道,为师也在囊中!”
冲大师道:“愿为锋芒,脱颖而出!”
渊头陀道:“出不难,入也不难,出而后入,才是极难。”
“善哉,善哉!”冲大师眉眼飞动,若有所悟.
三人找山洞躲藏一夜,次日清早,极目望去,蒙古大营夷为平地,烧焦的栅栏青烟缭绕,雪地上散落人马尸体,惹来成群的野狼啃食悲号。
冲大师架起柴火,将石姬尸首焚化,用布帛包好揣入怀中。渊头陀的伤势越发沉重,一夜之间,竟已无法行走,冲大师背起师父,说道:“宝辉公主,我送你去燕王大营。”
朱微摇头道:“我不见燕王、也不见宁王。”.
冲大师微感诧异,想了想,问道:“你有何打算?”
朱微抿了抿嘴唇,低下头,小声说道:“我想去找乐之扬!”
“他在哪儿?”冲大师又问。
“北平!”朱微说道。
冲大师皱眉迟疑,渊头陀在他肩头说道:“这一带是燕山余脉,翻山而过,比走大路更近。冲,她孤身女子,旅行不便,送佛送到西,你护送她回北平吧!”
“是!”冲大师低头应允。
朱微本不想劳烦二人,可她长居宫廷,从未独自出门,一眼望去,四野茫茫,北平地处何方,当真一无所知。只好低头称谢,跟着渊头陀师徒翻山越岭,向南走去。
李景隆抵达北平,围城的南军增至六十余万,大有投石填海、挥汗成雨之势,直将北平、永平二城围得水泄不通。
燕王北袭蒙古,尚在数百里之外,又因内外隔绝,城中守军对此一无所知。朝廷分军北上,绕过北平,直逼松亭关、刘家口,试图断绝燕王南下路径,无论身在大漠的燕王也好,远在金陵的建文帝也罢,心中模糊感觉,北平一战,关系天下运势,只能胜,不能败,故而各逞其能、倾尽全力。
是日,李景隆升起帅帐、召集诸将。耿炳文父子败军之将,垂头丧气,不敢直视主帅。
李景隆扫视战报,脸色阴沉,良久说道:“长兴侯!”
“在!”耿炳文硬着头皮,挺身出列。
“你是开国功臣、本朝柱石。”李景隆字斟句酌,“陛下对你信赖至深,故而令你为副帅先锋,不说攻下北平,也当重挫燕藩的锐气。不曾想,你丧师失众,损兵两万,大大助长敌人威风,敢问,这算不算辜负圣恩?”
“大帅明断!”耿炳文不愿坐以待毙,“下官所用攻城之术,均是先帝留下的遗法,亦是……”他犹豫一下,“亦是当年梁思禽创设……”
听到“梁思禽”三字,帐中起了一阵骚动,诸将交头接耳,神气古怪。李景隆心中不满,瞪眼扫视,目光所过,帐中平静下来。
“梁某人前朝叛逆、釜底游魂,罪不容诛。”李景隆冷笑一声,“他能创设攻城之术,为了报复朝廷,难道就不会留下破解之法么?”
“大帅所言甚是。”耿炳文叹一口气,“当年下官凭借此术,攻城克坚,鲜有败绩,此番攻城,却是处处受制,每出一法,对方便有奇招异术应对。下官甚是疑心,北平城中,恐有九科余孽!”
众将只觉有理,纷纷点头称是。李景隆心中暗恼,死掉两万人马,并不在他心上,所以和耿炳文计较,实为杀鸡儆猴、树立权威。他虽是名将之后,奈何从未经历大战,资历甚浅,难以服众,尤其洪武朝的名将,个个征南扫北,战功赫赫,不将主帅放在眼里。李景隆深感头痛,立意逮着耿炳文的痛脚,严惩重罚,慑服这一帮骄兵悍将。不料耿炳文年老成精,三言两语,竟将败北之罪引到九科门人身上,言外之意,输给梁思禽也不算丢脸。
李景隆怒气冲脑,冷哼一声,拍案说道:“无论对手是谁,折损朝廷兵威,都是大大的不对,两万健儿也不能白白送命!”
耿炳文脸色难看,武定侯郭英见势不对,起身出列,拱手说道:“大帅息怒,长兴侯虽有过失,终归还是功臣,不可因为一次战败,便将先前的功劳抹杀殆尽。”
郭英也是开国名将,悍勇善战,朱元璋对他颇为看重,从不直呼其名,而是叫他“郭四”。他妹子又是朱元璋的妃子,也算皇亲国戚。洪武朝诛杀功臣,元勋股肱大多覆灭,唯有耿、郭数人侥幸存活,故见耿炳文遭殃,郭英兔死狐悲,忍不住为他开脱。耿炳文心中感动,看了郭英一眼,微微点头致意。
李景隆不为所动,冷冷说道:“功必赏,过必罚,长兴侯当年有功,先帝、陛下不曾薄待他。如今冒然攻城、丧师败绩,若不担起罪责,如何让将士心服?本帅赏罚不明,又何以节制三军?”
耿炳文看了郭英一眼,流露深深绝望。郭英心中气闷,咳嗽一声,说道:“大帅……”
“武定侯,不用说了。”李景隆摆了摆手,“来人,拿下长兴侯,摘去他的头盔……”
“慢着!”耿炳文高叫。
“怎么?”李景隆脸色一沉,咬着细碎白牙狞笑,“长兴侯你要抗命?”
“不敢!”耿炳文说道,“我自己来!”丢掉头盔,扯下铠甲,并不停手,将贴身的单衣也扒了下来,露出壮硕苍老的躯体,上面瘢痕交错,一时不可计数。
帐中将帅无不动容,耿炳文按捺悲愤,环顾四周,嗓音微微发抖:“老夫结发从军以来,跟随先帝征讨四方,先后数百战,受创数十处,肝脑涂地,不惧生死;虽无元勋之功,也有犬马之劳……”
“好汉不言当年勇!”李景隆不耐道,“此一时,彼一时……”
“没错,耿某老了,活不了几年了。”耿炳文眼中满是悲怆,“倘若进入监牢,遭受狱卒小人践踏,传了出去,恐怕惹来非议,说陛下不念旧情、亏待老臣,从而动摇军心,有损陛下英明……”
“好大的帽子!”李景隆一拍桌案,腾身而起,他环视四周,忽见诸将抿嘴皱眉,各自望着耿炳文,眉梢眼角大有同情。
李景隆气势一馁,心想耿老儿倚老卖老,委实可恨,若不狠狠惩戒,难消心头之恨,可是众怒难犯,当下咬牙笑笑,坐下来说道,“好,接着说,我倒要看你说什么?”
耿炳文惨笑一笑,说道:“耿某半生都在沙场,要死也当马革裹尸,死在沙场之上,只盼大帅开恩,容我领一支偏师,担任攻城先锋,即便战死,也无遗憾!”
李景隆始料不及,只一愣,忽见诸将的目光齐刷刷投了过来。他猛可醒悟,到了这个地步,倘若一意孤行,势必动摇军心。北平城坚难破,身为前锋,九死一生,何况老头儿自己请命,就算战死,也牵扯不到自己身上。
李景隆转了好几个念头,一半沮丧,一半快意,沉默良久,冷冷说道:“如此也好,长兴侯若能攻下北平,便算戴罪立功,本帅自当禀告朝廷,减免你的罪过。”
“谢大帅!”耿炳文行了一礼,回头望去,耿璇眼中含泪,悲愤难抑,不由暗暗叹一口气。
李景隆又道:“说到攻城,各位可有什么妙方?”
郭英冷冷道:“长兴侯跟城里交过手,知己知彼,以他为最!”
李景隆老大气闷,可又无言以对,要说了解城中守军的情形,耿炳文两次攻城,自然最为了解,只好硬着头皮问道:“长兴侯,你有什么主意?”
耿炳文穿好甲胄,慢吞吞说道:“城里有能人,使诈弄巧,对面都有克制的法子,如今之计,唯有以我之长,击敌之短。”
李景隆皱起眉头,喃喃说道:“我军之长,那是什么?”
诸将一听这话,多少流露出几分轻蔑。耿炳文木然说道:“我军之长,就是人多,敌军之短,就是人少。这一次,我军不用巧计,不用花招,集中攻城器械,百道攻城,一时俱发,使其东西南北不能兼顾,只要攻破一点,再集中兵力、蜂拥而入。”
李景隆不以为然,说道:“这算什么妙方,这样的攻城法子谁不知道?”
耿炳文阴沉不语,郭英却激动起来,老脸涨紫,大声说道:“兵法正奇相生,长兴侯出奇制胜,遭遇败绩;奇兵无效,就该用堂堂之师。如不然,调集六十万大军又有何用?”他停顿一下,森然说道,“如今大锤在手,就该砸烂北平!”
诸将无不点头,李景隆满心烦躁,他打心眼儿里不愿听从两个老将,可他从军以来,并未攻下一座城池,更别说北平这样的前朝帝都。耿炳文身经百战,尚且惨败,比起他来,李景隆更无多少胜算。他搜肠刮肚,将生平所学兵法谋略想了个遍,也想不出什么高明主意。他懊恼起来,甚至有些儿埋怨黄子澄和齐泰,这两个宠臣将他放到如此地位,外人看来风光无限,李景隆起初也很高兴,直到真正带兵打仗,方才明白其中的难处。耿炳文输了受罚,他李景隆身为主帅,倘若也输了,还不知道遭遇何种奇耻大辱。
李景隆抿着嘴唇,脸色铁青,过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才慢慢说道:“武定侯的话,各位可有异议!”
诸将面面相对,各自摇头。李景隆也失望、也沮丧,手扶桌案,起身说道:“趁着燕王未到,明日一早,全力攻下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