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走回神殿。等到了神殿,她便已经从踉踉跄跄需要上神暗中使力搀扶到学会了走路,只是仍旧走得慢些。
上神立在神殿门前,低头看着小女孩。小女孩别别扭扭走了一路,身上并不合体的宽袍子松松垮垮,掉下一侧的肩膀。他在她面前蹲下来,仔细将她身上的宽袍系好。
他教她吃饭,手把手教她用筷子。
他每日都牵着她散步,她走起路来越来越顺畅了。
十年一晃而过。
十年对于上神来说实在太过短暂。直到他看着小女孩抓了一只麻雀,学着麻雀叫。
上神恍然。
他一个人在九天之上住了几十万年,早已习惯了不开口。却忘了教她说话。
“阿滟。”
小女孩第一次听到上神说话,惊愕地收了手,站起来转过身呆呆望着上神。
从这一日起,上神开始教她说话。
他们有的是时间,便也不急。他也不知道怎么教养小孩子,只是每日随意和她说上几句话。
慢慢的,她会说的话也多了起来。
这九天之上的清寂悄悄被打破。
过了百年,他开始教她吸取天地灵力,导她入修炼之门。
上神一个人久了,闲着也是闲着,便随意教教她。却不想她天赋极高,对修炼的悟性远高于常人。
上神想了想也释然。这孩子毕竟得了神鬼两界尊者的血而化了形。
她学得快,上神教她的兴趣便更浓。
寻常时,他唤她“阿滟”,若是她学的快,他会在夸她的时候唤她“珠珠”,若这孩子又肆无忌惮地闯祸,上神必然拖长了腔调,沉声喊她“滟珠。”
起先她还有些惧怕他,时间久了,上神终于发现这孩子似乎只是表面装出来怕他,实际上天不怕地不怕。
又过百年,她连装都不装了。
拿了他的法器驱赶流云,惹得一只只云精哭着跑来向神尊告状。
对照些书册研究暗器,差点炸了他的神殿。
上神来了兴致想教她功法她却不想学的时候,肆无忌惮地发脾气,恼怒地摇头,摇头,就是摇头。
神尊摸了摸下巴,有些尴尬。
他受三界遵从,无人不尊无人不敬无人不惧。偏偏这孩子不仅没把他当上神,连对师父的敬惧都没多少。
罢了,反正这九天之上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他以为这日子便也这般凑合过了,直到他一次闭关月余,再出关时发现阿滟变得鬼鬼祟祟。
他瞧见阿滟捧着他的九重镜,看得入迷。
那九重镜可以看见三界三千世界,他掌管三界时常要用,他做事不避讳阿滟,阿滟也跟着他通过九重镜看过凡世。
“阿滟。”上神走过去,却在看见九重镜中的画面时惊住。
那九重镜中的画面正是男女欢好之时。
上神拂袖,九重镜从阿滟手中脱手。
“谁让你看这个的?”极少发怒的上神声音里带着愠。
阿滟理直气壮:“好看。”
“你!”
阿滟眨眨眼:“尊上要一起看吗?好好玩的样子。他们很舒服。这是什么功法吗?神尊教我好不好?”
“你……”
上神罚阿滟抄写试卷,怒而离开。留下一脸茫然的阿滟。
上神将九重镜收好,以为这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直到他发现阿滟房中藏了一个少年。
三界之内没有他看不到的地方,偏偏忽视了他的九重天。
那少年被阿滟藏了半月才被上神知晓。
上神赶去时,便见那少年被捆绑在床上,阿滟衣衫半落跨坐他的身上,生气地说:“你的命是我救的,为什么不肯陪我玩!”
小少年气得脸色绯红:“你你你你……你知不知羞!”
上神进入房中,阿滟吓了一跳。
瞧着她这副衣衫不整的样子,上神便觉得头疼。他脱了宽袍裹在她身上,直接将她抱了起来。
他再一挥手,断开捆绑着小少年的绳索。
小少年急忙爬下床,真诚道:“鬼帝之子鬼翳多谢殿下!”
上神这才多看了小少年一眼,问:“你是鬼帝的儿子?”
“是。”
“离开九重天。”
“是……”
阿滟在上神怀里扭头望向鬼翳,眨巴着眼睛:“你真不陪我玩呀?很好玩的。哼,白救了你的命,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王八蛋。”
鬼翳红着脸,想反驳,却又在抬头看向阿滟时,脸上的红色更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上神思索良久,总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没有将阿滟教好。
于是,他带着阿滟去了凡间。
他不会教,但是可以带着她四处走四处看,让她自己去了解人间百态。
阿滟蹲在门口,托腮仰脸望他:“如果遇到肯陪我玩的小哥哥,我可以带回来吗?”
上神无语,偏又怕她闹脾气只好暂时同意。
还好,凡间走了那么久,她竟一个也没看上。
上神不由松了口气。
懵懂的少女逐渐长大,蓓蕾面容彻底绽放。
他们有时候在九天之上修炼功法,有时候去人间走走。眨眼,便是万年。
“有父母疼爱是什么滋味?”阿滟坐在秋千上轻晃,想着去凡世时见到的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我没有。”她踢了踢石子儿。
慢慢的,上神发现阿滟在修炼的时候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终于,她说她要走了。
“我厌了这样枯燥又没有尽头的日子,也想尝尝人间的父母亲情。”
“所以?”上神一手负于身后,立于云树下望向她。
阿滟从秋千上跳下来转了个圈儿,说:“自然是不要这具草身子,去黄泉走一遭重新入轮回。”
“那你会忘了一切。”
阿滟随口说:“反正这一万年也只有我和你两个。你是三界唯一的神,不管我变成了什么人,都会知道你的大名。”
上神沉默半晌,允了。
他亲自送她去了奈何,看着她开开心心地接过孟婆汤,走过奈何桥。
再入轮回,怎知会托生怎样的家庭?
她天不怕地不怕,他却忍不住多为她想了一点。
于是,在阿滟踏入奈何桥时,上神以十万年修行相赠。
全当师徒一场,最后的馈礼。
上神转身离开,刚出了黄泉又遇到鬼帝。鬼帝凶神恶煞冲来,恐怖的力道直冲上神面门。
上神闷哼一声,脚步踉跄后退,险些站不住。嘴角流出的鲜血脏了纯白的宽袍。
“怎、怎么会这样?”鬼帝懵了,“你受伤了?你受伤了那今日不打了!不公平!不公平!等你痊愈了咱们再战!”
上神用指腹抹去嘴角的血迹,淡淡道:“我自废十万年修行,如今你已是三界第一人。日后都不必再战了。”
“什么?”鬼帝瞪圆了眼珠子。呆住了。
上神回到九天之上,将九重镜扣上。闭关调养体内缺失的修为和被鬼帝重创的伤势。
若是别人捡了三界第一人的宝座定然乐开花,偏偏鬼帝平生最大乐趣就是挑战强者,当他真正三界无敌手,竟一夜之间疯魔,疯疯癫癫。他回到鬼界更是无暇再管鬼界之事,声称要从几个儿子里挑一个继承人为下一届鬼帝。
他选择下一个继承人的方式十分简单粗暴。
打,谁打赢了,鬼帝的位子就是谁的。
谁也没想到最后一身鲜血站到最后的竟然是年纪最小的鬼翳。
曾经稚嫩的少年已经长大,眉眼带出几分锋利。
他并未觊觎鬼帝之位,可只有掌管了鬼界,才能任意翻阅三生卷,找到那个死丫头的下一世。
那个死丫头如此羞辱他,他定然要报复回来!狠狠地报复她,狠狠地羞辱她!
当闭关的上神出关,从九重镜中查看阿滟的情景。
当鬼翳终于成为鬼帝翻阅三生卷找到阿滟的来。
身处不同地方的两个人同时惊了。
九重镜和三生卷落地。
鬼翳赶到龙族,正是阿厌和青涯大婚之日。
“你不能嫁给他,这是丽姬报复椒图的一个阴谋。他是你哥哥……”鬼翳揪着心。
阿厌掀开遮颜红纱,轻飘飘地看向鬼翳,问:“你谁啊?”
她变了容貌,眼神却没有变。
可是她不记得他了。
鬼翳冷了脸,将脸别开。心想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坏姑娘。他不该管她,他该报复他,狠狠地报复她,让她涨涨教训!
·
思绪停在这里,珍珠娘有些累了。
剩下的事情她不想再去回忆了。
她朝远处一脸焦急的椒图走去,笑道:“走啊,带我去新宫殿瞧瞧。”
顿了顿,她添了一句:“丑老爹。”
椒图整个人呆住。
“还走不走了?”珍珠娘已经朝前走了几步,回头望向他。
“诶,诶,诶!这就走!”椒图背过脸擦去眼角的湿意,摆出虽然灿烂却并不怎么好看的灿烂笑脸追上珍珠娘。
到了椒图为珍珠娘打造的宫殿,珍珠娘竟是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你叫什么来着?”
“回珍珠娘的话,我是小奈呀!你曾经在黄泉把一些同族被人类剥去的心交给我让我地等那些珍珠心的主人的!”
“噢……”珍珠娘想了起来。
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摸到了自己的心跳。
其实有这颗心挺好的,这不一下子就想起来小奈是谁了?倘若没这颗珍珠心的时候,定然记不得她了。
小奈转世之后竟然仍为蚌妖,妖力助她想起前世之事,一心想着贴身照顾珍珠娘,恰巧椒图正在给珍珠娘挑选回家后的侍女,小奈便来了。
“现在做些什么呢?”珍珠娘托腮。
好像很久没修炼了,那就闭关一次好啦。说不定出关的时候干掉九天之上的那个人。
珍珠娘笑了笑。
她这一闭关,便是一万年。
珍珠娘出关时听小奈说如今已经过去了一万年,连她自己都惊了一下。
接下来的时日,珍珠娘活在小奈的叽叽喳喳里。
小奈特别喜欢跟珍珠娘讲一些听来的事情。她本性如此,又觉得珍珠娘闭关了一万年,定然对外界的事情都不清楚,更有意多给她讲一讲。
“您闭关了一万年,可是不知道外界这一万年的翻天覆地大变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一万年突然出现了好多能人异士。而且多为凡人!而且而且而且各个容貌俊美!”
“现在妍宝会可盛大啦!三界中好多能人把自己的宝贝带去哪儿贩卖、交换。”
珍珠娘随口说:“不就是宝器市场,和菜市场也没什么区别。”
“不不不,”小奈连连摆手,“真的不一样!规模特别特别大!我听说啊,创建妍宝会的人武艺惊人,却有商人的脑子,又要修炼又要赚钱。真真的怪人。哎呀,明日就是妍宝会啦。咱们到时候去看看,你就知道啦!”
珍珠娘一边吃着葡萄,一边听着小奈叽叽喳喳。小奈声音好听,珍珠娘也愿意听她叽叽喳喳。
“对了……”小奈压低了声音,妍宝会的创始人想抢鬼帝的位子,鬼帝和他几次交手,双方实力不相上下,没分出来胜负。”
“鬼翳?有人要翘鬼翳的位子?有趣。”珍珠娘的眼中显出几许幸灾乐祸。
“我被打死了你很高兴是不是?”鬼翳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
珍珠娘回头,就看见鬼翳一身黑衣站在庭院外。
“怎么来这里了?”
当然是听说你出关了,来看看你啊。
鬼翳紧抿着唇,没说话。
珍珠娘笑着朝他招了招手,待鬼翳走近,她用指腹轻压他眼下的伤。
“疼吗?听说黄泉居然有人胆敢抢你的位子,你位子不保啦?”珍珠娘眼中盈着笑意。
鬼翳闷声了一声,没好气地说:“让你失望了,我现在还坐在鬼帝的椅子上。”
珍珠娘忽然凑过去,在鬼翳眼下的伤口上轻轻吹了一口气。
鬼翳的脸颊忽得红了。
他向后退了一步,皱着眉说:“你收敛着些吧。你父亲他自己挑了个女婿。”
“嗯?”珍珠娘有些惊讶。
椒图那老东西又要搞什么鬼?当初她和青涯婚事作罢,椒图就曾牵过珍珠娘和鬼翳的红线。只是双方当时都不同意。
珍珠娘去找椒图问清楚,还没见到椒图,先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嘿。”费朗蹲在一直大乌龟上,望着珍珠娘扯了扯嘴角。
入眼,是他垂耳上的“Y”字母。
珍珠娘缓缓笑开,问:“椒图那老东西带你来这里的?”
费朗从大乌龟上跳下来,吊了郎当地朝倪胭走过来,用手指头戳了戳珍珠娘的额头:“你啊你,也太没良心了吧。和我双修给了我永生,竟然回去看我一次都不肯。”
珍珠娘古怪地抿了下唇。
说来惭愧,虽然现在见到费朗,她记得他,记得和他发生过的一切。可若是她没有拿回自己的珍珠心前,哪里还记得他……
“然后你就找来了?”
“我不老不死待在凡间实在是……异类了。偏巧有人告诉我,来这里能见到你。于是我便来了。可我来了之后他们又告诉我你在闭关让我等。”费朗又戳了戳珍珠娘的脑门,咬牙切齿,“然后本少爷就等了一万年!”
珍珠娘大笑。
见到费朗时,珍珠娘还以为鬼翳口中所说的那位椒图亲自找的女婿是费朗。原来竟不是。
椒图傻乎乎地笑着说:“我记得你特别喜欢吃他烧的菜。男人嘛,就该烧一手好菜养养你的胃。”
珍珠娘无话可说。
酒仙岛仿若一座世外桃源,生灵皆有灵性,多已化形。而酒仙岛的岛主却是整个岛上唯一的人类。
珍珠娘斜靠在古色古香的民国时代木门上,瞧着屋中仔细雕着一件小把件的封远山。
“远山。”她轻声喊他。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又穿了那一身旗袍。
封远山抬眼看向她,问:“这些年,可安好?”
珍珠娘眼里的温柔便渐次化开。
珍珠娘留在酒仙岛上没多久,小奈频频催促说是快要赶不上妍宝会了。珍珠娘捏了捏小奈稚嫩的脸蛋儿,辞了五爷,陪小奈赶去妍宝会。
小奈说的不假,这妍宝会的规模着实竟然。
所卖之物皆是三界至宝。
不仅有妍宝会的贩卖区、交易取、拍卖取,还有自由的交易市场,谁都可以自由买卖。
“你看!”小奈拉住珍珠娘的手腕,“那边是比试台,好多能者切磋比武,赢了的还能得到妍宝会的奖品。”
珍珠娘笑了笑,随口说:“看出来了,这妍宝会的开创者的确是个好商人。”
“对了,您看那场上正在比武的两个人正是您闭关这一万年里出现的奇才呢!”
珍珠娘随着小奈所指望过去。
比试台上的两个人,一个人行动间动作像极了深山中的狼匹,狠戾干脆。定然曾在狼群中居住过。
而另一个人,一身黑衣,用一把锋利的长剑,动作同样狠戾干脆,无情冷血。
珍珠娘视线上移,落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上刺满黑色的藤蔓,藤蔓间隐约有一只小小的燕子。
珍珠娘心里五味杂陈。
“临帝今天居然过来了!”小奈忽然说。
“什么临帝?”
小奈急不可耐地解释:“就是妍宝会的开创者,也是想要跟鬼翳抢鬼帝之位的那个呀!”
珍珠娘顺着小奈指的方向看去。
小奈又说:“走啦,走啦,我们去那边瞧瞧。”
珍珠娘却推开了小奈的手,迎面朝临帝走去。
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临帝的目光终于落在珍珠娘的脸上。
珍珠娘勾起唇角,说:“初次见面,便送临帝个见面礼。”
一个金丝边眼镜安静地落在临帝掌中。
临帝低头端详着这架眼镜,珍珠娘却并没有停留,从临帝身旁走过去,轻纱裙擦过临帝的手背。
擦肩而过。
“季太太?”
临帝戴上眼镜,轻轻推了推,转过身来望着珍珠娘的背影。
珍珠娘回首勾唇:“晚上好啊,季先生。”
小奈在远处不停招手:“珍珠娘,这个好漂亮啊!你快过来看!”
珍珠娘没过去,她也没留在妍宝会,而是直接去了九重天。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还在?”珍珠娘开门见山,“历史已经改变,白石头不会被存放玉中,我不会再穿越这些世界攻心,亦不该再认识他们。”
上神负手立于树下,九天之上的清风吹动他的宽袍衣摆。
“你不是说所谓命数不过是神尊一念之间罢了。没错,皆在我一念之间。我想让他们记起,他们便可以记起。”
珍珠娘“啧”了一声,“上神之职可真是好大的权利,我都眼红了呢。”
上神颔首:“欢迎徒儿随时来打败为师。”
“可是你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珍珠娘问。
“若你没有心忘了便忘了。可如今你有了心,难免想起他们中的哪一个。这世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上神顿了顿,“他们若都只是活在你的美好回忆里,为师怎么和他们争?”
三万年前,他不识自己的心,轻易放了手。
三万年后,怎还能拱手相让。
珍珠娘望了他半晌,无语转身。她一边走一边褪去身上的轻纱,换上那一身紧身戎衣,而后将长发扎起。随着她的走动,高高扎起的马尾一晃又一晃。
上神在后面问:“这是要去哪儿做什么?”
珍珠娘不回头:“天大地大,饮酒作乐,逍遥快活。睡漂亮的小哥哥,历练最强的本事,回来干掉你,自己当上神。”
想让珍珠娘为某个人停下脚步?
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