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已极,却每一日都仍在生存线上挣扎。有人看了觉得十分可怜,国际间奔走呼吁,自掏腰包,筹得大笔粮食物资,统统送往这个地方。”
……女娲的语气微妙得近乎难以形容,林三酒竟然连这样标准的善行也有点不太敢听下去了。
“他送去了,他满足了,过得半年再瞧,民众仍旧是同样一种生活——假如没有更糟的话。善人不解了,善人落了泪,善人又筹得一笔钱财物资,从此每隔几年就要救济一回。不碍他救济了多少,那个地方的人永远处于越来越严重的贫苦里,不见天日。”
女娲停在这儿,嘴角轻轻勾着,像慈悲下凉薄的铁刃尖。“等善人在掌声中过完了这一生,他八十岁时平静满足地死了,虽然那个地方的人如今远比当初更苦了。”
“怎么会更苦了?”林三酒下意识地喃喃问了一声,但这更像是一种条件反射——对于真正的答案,其实她已经隐隐有了数。
“是会更苦的,”余渊搭了话,说:“从这个情境上来看,不苦反而是不合逻辑的。”
女娲微笑着说:“可他叫多少人吃上了一口饭,多好的人啊,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个游戏创造者一样。
“他意识到自己的游戏被玩家利用了,怎么能不焦虑,怎么能不阻止,于是他在发布会里四处打听,问来了最狠毒凶残的游戏地点,通过游戏奖赏的形式,告诉了自己游戏里的义工,好叫他们都能直接找到新鲜的受害者,而不必自己去创造受害者。
“……他最后是被其他游戏创造者杀死的。因为他们要让自己待的期限延长一点,于是这个创造游戏的善人就第一个被杀死了。临死之前,他在痛苦里说,自己怎么竟好人没有好报。”
女娲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可是他明明已经得到了与自己善行相称的回报,就是他脑子里产生的多巴胺。再多的,他并不配了;因为那是混沌无知,自我满足,灰灰蒙蒙的,善良的恶。
“假如那一个善人要去弄明白,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个小国的民众即使受了救济,仍旧越来越苦,那他就不是善人了,因为他弄明白的时候,是做不成心地慈悲、慷慨解囊的善人的。”
“……那么,义人呢?”林三酒声音微微发颤地问道。
“有一个人闯入了那小国里,说我来告诉你们真相,为你们抵抗这等命运,于是他被那小国民众掷乱石打死了。”女娲近乎平静地说:“你怎么能怪那些民众呢,他们什么也不懂,他们听见的,看见的,就是顺理成章的世界。你看,人类就是这样一种生物,从诞生下来时就自带了原罪。不是圣经意义上的,从亚当流传下来的原罪……而是矇昧懵懂,浑浑噩噩,作为恶之燃料的原罪。为什么宫道一却比大多数人更可贵一些?因为他是清醒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仗尖一点点从脚下黑暗的时间中,慢慢往外抽。她的动作结束时,这一场对话也就要宣告终结了。
女娲笑了一笑,说:“留在索多玛中,长吁短叹,以泪洗面,乐善好施,修墙补屋的人,不是义人。若没有他们奔走补葺,索多玛或许已经塌了,有了他们浑浑噩噩的善,索多玛越发坚固了。他们需要恶,谴责恶,与恶彼此配合,你侬我侬,互相滋养,少了对方则要失魂落魄。同理,所以回头看的,也不是义人。”
最后一个字离口时,手仗尖也从时间中拔了出来。
在那一瞬间,无数可能会发生、林三酒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发生过的场景,都搅动流淌在了一起,扭曲了她对空间时间的认知。她似乎听见自己说,“你对人的要求太高了”,女娲似乎又从遥远的另一段时间里回答,“我对人并无要求”——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似的,好像在千千万万个平行空间里,有千千万万个女娲和千千万万个林三酒,一起进行了似是而非,同样主题的一场对话,她只是听见了来自其他平行空间的余音。
等她的神智、双脚一起回到了新游戏发布会的地下空间时,她发觉自己完全没有变换过位置。余渊仍旧站在她的左手边,房间里仍旧空空荡荡,只是面前没有了女娲。
取而代之的,是地上的一张白色绸布。
季山青像是睡着了一样,平静地躺在绸布上,双手交握在身前。他乌黑得如同水流一样的长发,流淌倾泻在白色丝绸之间,落下的光在丝绸间盈盈发亮,反映在他的肌肤上。他沉浸在世人触及不到的甜乡里,嘴唇,面颊都泛着淡淡的嫣红。